大家来说一说你心中《白鹿原》里的田小娥吧?
生存和性,是人最原始的本能。生存离不开繁衍,而繁衍又必须借助性来完成,所以一切的终点还是回到性。性别与性别的研究,是一条能通往“世界性”和“普世价值”的路径。人性与人性,有很多相通的共性。
陈忠实曾经说过:理性是我的理性思考,我决定在这部长篇中把性撕开来写
一个性别盲的女性主义观
谈性,就不得不提到《白鹿原》的经典人物 – 田小娥。陈忠实提过,田小娥是整部《白鹿原》中,他构思出来的第一个角色。 他写书前,翻阅了西安各个县城的县志,最让他震撼的是一摞节妇纸:“张王氏,李刘氏,何许氏………” 节妇一辈子压抑本能为死人压着棺材板过活,临了连个名字都没有。由此,陈忠实决心用心塑造田小娥这个角色。
田小娥是谁?
田小娥,一个出身卑贱的放荡女,也许是中国文学中继“潘金莲”之后最有名的荡妇代表。
黑娃第一次见到田小娥:
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头发,黑油油的头 发从肩头拢到胸前,像一条闪光的黑缎。小女人举着木梳 从头顶拢梳的时候,宽宽的衣袖就倒将到肩胛处,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 。
她一生睡了四个男人:小时候被父母卖给郭举人、勾引黑娃后要与黑娃厮守、黑娃走后被鹿子霖霸占、被鹿子霖要求去引诱白孝文,最后惨死在“维护家声”的鹿三手里。很多人说,田小娥就是白鹿原的核心。她身上凝聚了太多永恒的主题:爱情、性、死亡、仁义和廉耻……
封建伦理中可贵的反抗精神
生为郭家的妾,郭举人和正房从没把她当人看,她自己觉得“连狗都不如”。她身上没有继承中国传统女德中的“恭谨贤良”,而是用最粗鄙的方式反击回去。
说起泡枣,这是郭家不传之秘。几枚干枣,塞入小娥体内,吸收精华后膨胀得香甜多汁。郭举人每日服食,60多岁还能策马奔腾。不过,事实证明,所谓偏方之神奇,大多都是心理作用。小娥姐后来跟第二个男人交代了:枣子都是在尿壶里泡出来的。
她的反抗并不是如百灵一般经过思考的,更多的是一种本能。 一提到郭举人,黑娃就有点胆怯,黑娃的胆怯更反映出田小娥的勇敢。没有这点勇气,怎么敢反抗。
白孝文因为和她通奸而受到惩罚,田小娥第一个想法是,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随后,在和鹿子霖交好时,一泡尿就浇在鹿子霖脸上!
鹿子霖正陶醉在欢愉之中,感到脸上一阵湿热,小娥把尿尿到他脸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扇到小娥脸上:婊子!你...... 小娥在窑门口跟踪骂着: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尿到你脸上咧,我给乡约尿下一脸!
试问,当时白鹿原谁有这个胆子敢挑战鹿子霖的权威,更别说尿他一脸这样赤裸裸地羞辱。田小娥一泡尿,照出了她对被欺凌现状的不甘,对白孝文的忏悔,对鹿子霖的憎恨。
有反抗精神的田小娥是可敬的。狼人不甘愿被人类捕获、宁可自杀身亡,它受人敬畏;可爱的博美犬主人摇尾,只能收获宠爱而不得敬重。陈忠实的笔锋之锋利,让人大呼过瘾。最腥臊的尿,成为了最好的反抗符号,一次用来泡给郭举人吃的枣,一次直接尿在鹿子霖脸上。腥臭的尿,里面暗含的都是反抗精神。
有反抗精神的田小娥也是不幸的。她没有百灵的好身世,好学识。她不懂得自己究竟被什么压迫,也看不清封建制度才是真正压迫她的那一只无形的手。她只能够做出本能的反应,而且是用最粗鄙的反应,来宣泄她对于现实的不甘和愤怒。
合法卖淫与非法卖淫就隔着一纸婚书
小娥睡过的四个男人中,其中有感情的要数黑娃和白孝文。没有感情只有憎恨的,要数郭举人和鹿子霖。小娥和鹿子霖,似乎处在了“卖淫”和“强奸”之间的灰色地带。如果考虑到田小娥和鹿子霖之间的确发生了性和物的等价交换,是可以承认两者关系有“卖淫”的成分。然而,小娥和郭举人的关系,就不是“卖淫”吗?恐怕更甚。
这种权衡利害的婚姻,在两种场合都往往变为最粗鄙的卖淫有时是双方的,而以妻子为最通常妻子和普通的娼妓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做计件工作那样出租自己的身体,而是把身体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所以,傅立叶的一句话,可适用于一切权衡利害的婚姻,他说正如在文法上两个否定构成一个肯定一样,在婚姻道德上两个卖淫则算作一个美德。
-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简单解读恩格斯这段话,当丈夫是资产者而妻子是无产阶级时,婚姻就是合法卖淫。卖淫是指为获取物质报酬(金钱、礼物等),以交换的方式有代价地或有接受代价之约地与不固定的对象发生的性行为,简单理解为收费的性行为。
小娥付出了性和生殖器(腌枣)为代价,换取了彩礼(被父母拿走),以及生存权(居住、饮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卖淫。可见,卖淫的本质并不会因一纸婚书而改变,就好像一纸婚书也不能否定有“婚内强奸”的事实。相反,婚姻中的资源剥削更甚。如果是娼妓,只提供性服务,并不需要再付出劳动力。小娥在这段婚姻中,不仅需要付出性资源,还要付出劳动力,这是性剥削和劳动剥削的双重剥削。
从这个角度理解,小娥“非法卖淫”的日子比“合法卖淫”还要好过些,毕竟她不用伺候鹿子霖家里头的人,她不需要端茶倒水提鞋烧火。然而,“合法卖淫”总是要抛出些彩头,才能让无数女性心安理得地继续操持这营生。于是,“牌坊”这个社会机制就诞生了。举个例子,你抢了我做奴隶50年,最后给我贴个大红花,上面写着“劳动最光荣”,然后拿个大喇叭到处宣传一下,让我心里感觉到交换是等价的,交易就这么“双方自愿”地完成了。
田小娥的死,就是中国版的“荣誉杀人”
去年6月,母亲帕尔文•毕比(Parveen Bibi),因为女儿仁娜特和爱人“私定终生”,将其殴打并活活烧死,这是巴基斯坦最新一起“荣誉杀人”恐怖事件。在极端宗教里,女性是男人的“财产”(property),不听男人的话、给男人带来“耻辱”,杀人是“天经地义”的。
鹿三杀害田小娥,不正是中国版的“荣誉杀人”吗?当读到小娥的死状,笔者狠狠被触动了。
尸体已经完全腐烂,大大小小的蛆虫结成圪塔,右肩上的肩甲骨已被蛆虫嚼透,窝成一堆的头发里也有万千蛆虫在蠕扭攒爬……到处都是蛆虫的世界。
而杀人者鹿三的心理活动是:
杀前,鹿三心里说: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杀后,鹿三说: 那个害人精不除,说不定还要害谁哩!她死在窑里臭死在窑里,白鹿村里 没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
帕尔文•毕比为了维护“名誉”烧死自己女儿,其心理活动或许也不过如此。在白鹿原上,人对于道德的封建压迫,和极端教义相差无几。
鹿三虔诚地维护着以白嘉轩为代表的仁义道德,甚至不惜为此杀人。可是,死去的田小娥却借由他的口,道出了自己的满腹委屈和他们的不仁不义: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
“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
“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我翻译一下这段话:
我不偷盗、敬重长辈、友善孩子,为什么你们不和我相处?
你们说我滥交?可是黑娃喜欢我,我就只和他好好过长久日子。你们不让我住村里,我就随黑娃搬到村外住。不让我进祠堂,我也从不越雷池一步。你还要让我怎么样?
公公,做了你儿媳妇,我既不奢求你认可我,也丝毫不图你钱财,你怎么还狠下心能捅我一刀?
第一次读白鹿原时,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头皮发麻、全身发冷。从开始小娥以“荡妇”示人,我就化身成白鹿原上那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中的一个,在小娥被游街的时候嗤笑过她,在她被杀时拍手称赞。而这一段话,扎扎实实给我头上淋了一盆冷水,让我清醒地意识到,小娥就是一个敢爱敢恨,有情有义的女子。她被郭举人糟蹋了会反抗,遇到了喜欢的男人会魅惑他,陷害了白孝文后会后悔,鹿子霖和她发生关系后会拒绝他给的银元……她到底做了什么,死后尸骨被匠人封在一个瓷坛中压在镇妖塔下,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只怕,还是要回归到性命。
有性欲,是“荡妇”的原罪
荡妇羞耻吗?贞操高尚吗?究竟什么是“名门正派”,什么是“歪门邪道”?我们觉得小娥荒诞,实际上,她悲惨的一生映照出了我们的荒诞,和整个时代的荒诞。
多年后再读这本书,小说第一句显得触目惊心: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这是个细思极恐的开场白。6个妻子都惨死炕头,白嘉轩还能感到“引以为豪”?
白嘉轩的母亲在谈到他死了好几任老婆时说,
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在白鹿原,女人是续香火用的繁殖工具,更悲哀的是,女人只能是续香火用的,而且还是“可替换装”。女人不但没有权利感受性,也没有权利渴望性。除了繁衍这个目的外,任何“性渴望”都会被扣上“荡妇”的帽子。然而,性渴望和道德败坏有直接联系吗?
小娥看上了黑娃,不也是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只和他实践自己的欲望吗?把人本能的性渴望和道德联系在一起,就好像说,是男人就一定是强奸犯,吃货一定会偷超市食物这样荒谬可笑。
白鹿原上的女人,就好像被阉割了性欲的子宫们,一撮撮长在田地里,等待着她们的主子到季收割。白鹿原,就是我们现在赖以生存的土地。
遥远的非洲,还有很多国家每年都在对幼女实行“割礼”(genital mutilation),目的是割除一部分女性性器官,以免除其性快感。荡妇羞耻(slut shaming)扎根中国社会几千年, 羞耻感是一把利刃,从小就在精神层面阉割了女性的性欲。把性欲还给女性,荡妇也就无所谓羞耻。
人人都是荡妇,那么荡妇就不再是一种羞辱。那一天,也许就是田小娥的骨血翻身冲破“镇妖塔”,重回灵魂自由的时候。
《白鹿原》中描写了三类女人,传统封建女性、革命知识女性和田小娥。
第一类,传统女性,以白吴氏仙草和鹿贺氏为代表。她们做了一辈子的“内人”,基本没有话语权,是生育的工具,是贤惠的婆姨,料理丈夫的生活起居,打理家中的琐事,闲适稳定地度过一生。
第二类,是以白灵为代表的革命知识女性。白灵儿自幼便如她的名字一样散发着灵气。开始念书的年纪,中国恰好开始兴办新式学堂,她主动要求入学,宠惯她的父亲白嘉轩自然从了她的意愿,可是白嘉轩没想到,这非凡的第一步恰是白灵革命之路的奠基。她的人生道路注定不会与母亲祖母等人的相同。
她和鹿兆海自少年时代便结下的爱情之火,最初燃得热烈,后来却因为党派、观念的不同而无疾而终。后来,白灵和鹿兆海的哥哥鹿兆鹏,一个虔诚的共产党员,互生爱慕结为夫妻。最后被逮捕活埋。白灵的原型是张景文,较早投身革命的杰出的知识女性。她们用生命坚守反封建的态度,坚守对共产党赤诚的信仰,以及对中国美好未来的憧憬。
还有一类人,田小娥。书中最喜欢的是女性角色。她出身平民家庭,因为生得妖艳,被郭举人纳了妾,十天半个月拿来爽一爽。大老婆每天督促她把三个枣子塞进下体浸泡,给郭举人取阴补阳。她没有惧怕郭家的权势与可能遭受的酷刑,偷偷把枣子泡进尿盆,让人发笑也觉得解气。
丰收的季节,黄灿灿的麦地里聚满了麦客,黑娃的年轻健硕迷住了她。她本就美丽得发光,一个眼神,一点碰触,黑娃自然难逃此劫。爱情就该这么美好吧,男人可靠有血性,女人妖艳不失纯真。被侮辱,被束缚,被骂作婊子破鞋,不被允许进入祠堂成亲,她不管不顾,一心爱着黑娃。跟着黑娃住进廉价买来的、处于村落边缘地位的破窑洞,一无所有。丈夫打工挣钱,妻子料理家务,渐渐养起猪羊鸡鸭,日子过得温馨起来,有了家的味道。书中对田小娥的心理描写很少,不过我想,她确实不在乎几乎整个世界的人都唾弃她,一无所有、贫苦也没关系,只要和爱人在一起,再难过的日子也可以经营起来。
后来,黑娃因政治原因远走,鹿子霖趁虚而入,占有了垂涎已久的身子。教唆田小娥引诱白孝文,白孝文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鹿子霖得意无比,田小娥却心生同情,尿在了鹿子霖的老脸上。
田小娥死得令人揪心。黑娃的父亲鹿三半夜从她的后背直刺穿左胸,死在了炕头。人们发现时,她蛆虫满身,散发着恶臭。鹿三后来被田小娥的鬼魂附身,闹得整个白鹿原遭了灾难,这也是作者安排的反抗吧。
田小娥是活在时代和世事以上的女人。即使在今天,她也仍然是个敢爱敢恨令人钦佩的女性。
她是一整片脏灰中的一抹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