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文:一部闪光灵魂的秘史|读衣水组诗《秋深处,一眼望不到边》

  • 2022-10-24 09:3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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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延文,郑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郑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博士,诗人,评论家。主要研究诗学、叙事学,出版学术专著《新时期诗群流派研究》《马新朝研究》《墨白研究》等。

一部闪光灵魂的秘史

——读衣水的组诗《秋深处,一眼望不到边》

作者|张延文

一、命运如何以时间的方式抵达一个人

与衣水相识是一个既偶然也必然的过程。“衣水”这个名字早有所闻,而且也留下很深的印象。但相逢却是去年为一个外地来的诗友接风洗尘,刚好衣水也在。时值春末夏初,只见他白衣蓝裤、英姿飒爽,言谈之间很有些锋芒,自信而锐利。后来联系不多,只是春节回郑,才得以再次相见,由吴元成老师为我接风,其间还有李霞老师和其他几位当地的诗友。人生几多遭际,变幻莫测,大半年时间,上次那些诗友大多还在,我却由主人成为一个从南方归来的客人,其间心情难以言说。而衣水却已脱胎换骨。胡子长出来了,头发有些凌乱,坐在那里几乎是一言不发,神情甚至有些呆滞。他说是宿酒未醒,我明白人生沉醉的况味,不是一个“酒”字说得了的。

节后我从郑返校,和朋友们辞行,应邀去衣水处拜访,我们才第一次有正面畅谈的机会,让我洞悉其间的玄机。这些都是生命经验随着斗转星移而逐步深化的过程,是人和人的命运的双向追寻与达成。这一年对于衣水来说,发生了一次根本的质变,那就是他结婚了。对于一个现代的男性来说,婚姻才是他真正的成年礼,它标志着一个更为深刻的生命体的完成。从此,一切都有所不同,他不再是单一的,不再以个体的面貌出现。他将和一个女人合二为一,开始新一轮的充满艰辛和责任的冒险,包括承担繁衍的神圣职责。生命因此而沉重,但也变得温暖和有力量。

这一次我也更加深入地了解到衣水,一个值得人尊重的人,一个面对逆境,坚强而有智慧的勇士。衣水生于河南的一个农村家庭,父亲早逝,母亲带领全家艰难度日,而衣水很早就承担起一个年青人所应该甚至超出常有限度的承担,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扎实而沉稳的。对于感情他也是始终如一的很有责任感的人。大学多年恋爱,从同学到同事,最终修成正果,我想除了幸运和幸福之外,也许更多的是他们都有值得尊重的美好的内心。而衣水不嫌我才疏学浅,一定要我为他写点文字,我乐意为此,也正是因为这份感动和尊重。当然,这也使得我在开口之时,更加诚惶诚恐,但愿不至过于有损衣水大作的佳名。这也是我讲这么多题外之话的原因所在,因为我想它将使其成为理解题内之意的门径,因为这是在我的言辞之外存在的现实依凭,是意义生发的原初之境。

二、一次灵魂涅槃的光辉历程

衣水的这组作品一共有15首小诗组成,它们单独成篇,有着完整的标题和内容。篇幅都很短小,从6到10行不等,每节都以“秋深了”开始,有起“兴”之意,是情绪展开的基点,使得整体的情绪有着相对统一的基调,结构上也基本上有着一定的连续性。这组诗的写作时间是从2006年11月3日到2006年11月12日,跨度大约10天时间,而这段时期正是深秋时节。对于衣水个人,也是其婚姻开始的时期,从个体或者整体来讲,正好为诗人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内外部环境。这是一个智者兼诗人在生命中的特定的重要阶段,做出的对于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全面、深入的思索和探究,是一部极具审美价值和思想性的新诗写作的经典性文本,其深远的魅力将会在逐步传播的过程里被充分地挖掘和肯定。我现在所要做的,只是对于其深广的内涵做一个片段的臆测,相信阅读的人,会得到更为丰富、完美的感受。

“秋”在诗歌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意象,它的蕴含是基本稳定的。我们不妨首先从“秋”字来入手,《说文解字》对于秋的解释:“禾谷熟也。从禾,省声。”这里强调的是,秋在季节上的含义,它代表一个时段。在那时,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在甲骨文里,秋字为蟋蟀形,虫以鸣秋,也代表了“秋天”之意。作为一个季节,秋除了收获之外,还有一个由暖转寒的过程,并因此象征着事物的由盛转率。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称“立秋”为:“七月节,立字解见春(立春)。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在秋天,事物呈现着收敛的趋势。在《春秋繁露》中,也称秋为:“秋者,少阴之选也。”在古代,秋在五行中属金,方位属西方,在乐为商,在色为白。它因此也含有衰老和哀愁之意,并和西风、虫鸣等事物紧密相连,在文学艺术作品里互相指代。同时,秋还指代时间。因其肃杀,还把和律令刑狱之事冠以秋名。《礼记》中说:“秋之为言愁也。”所以要如此掉书袋子,绝非为了显摆,而是因为这里表达的一切也的确和传统相符合,但根本呈现出的又是另外的发展,可以说是别有洞天,是继承和发扬的绝佳范例。可以说,衣水的诗歌所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它一方面擦拭那些因为长期使用而使得字词发生的损耗和锈蚀,让其回到本源,重新呈现自身的光泽;另外一方面,它也为言辞带来了重新生长的生命力,发展了文字的可能性。这对于文明的承传和进步起到了致礼、建基和创建、呈现等多重功效,赫然伟业,也是诗歌写作的根本意义所在。

就文本来说,最后的那节我认为是解读的关键,《从头到尾,我都在不弃不离之中》:

秋深了,我无法更真实地看到落叶

看到黄过天边的枯草。几声鸟鸣都是寂寥的

我在不真实中出现,我看到蜷曲的影子

水的弯曲柔和、光滑,有我正常的体温

父亲不在,而母亲的衰老使我恐惧

兄弟都在。我还是想起那个夭折的朋友

我走在梦寐的土地上,赤裸的树拨开乌云

我知道,从头到尾,我都在不弃不离之中

这里呈现了整组作品的总体情态,其间既有对于年华易逝、生命向死而生的感喟,但却并不沉溺幻想和梦寐,表现出身处逆境仍然认真求索、勇于承担的大爱和包容。当然,这其间也表达了诗人内心承受的孤独和隐忍,甚至有着某种程度的扭曲,在某些时刻的软弱和自欺。这里有着一些核心词汇值得我们注意:“无法”、“寂寥”、“不真实”、“蜷曲”、“弯曲”、“正常”、“衰老”、“恐惧”、“夭折”、“梦寐”、“赤裸”、“乌云”、“不弃不离”,这么多的形容词不仅在短短的几行里出现,还在整组作品里以这样或者那样的面目复现,这些几乎都可以找到大量的对应,和大自然的万物相对称的这些情绪的衍生物相比,可以看出诗人明晰的出世态度。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方面,是在其他章节基本没有出现“我”之外的人物。人的缺席表现了诗人单纯宁净的愿望,试图通过梦幻、想象等方式来对现实加以阉割,重新设定自我,一种超越的向上的灵魂冲动。但在末节,却出现了“父亲”、“母亲”、“兄弟”、“朋友”,再加上隐指的爱人,是这些在世的存在,把诗人从天空拉回到地面,从梦寐里惊醒,并且以赤诚的力、无畏的信心来面对这些来自身体内外的压力,这就使得诗歌不至于因为前面部分的玄想、张扬而显得轻飘,它消解了那些过于旁逸斜出的部分,从而收束了整体的意蕴,使得整体的结构有了对比的张力。

现在我们再回到组诗的开头,第一节里,诗人对生命趋于圆满后开始的残缺,那种成年人特有的对于要走下坡路的恐惧和警惕。但可贵之处在于,他并不因此而颓废、堕落,相反,他要“出走”,通过一次灵魂之路,来探窥生命的奥义,找到那些存在于荣枯之间的,也就是生死之间的事物的本真价值。这也是一次无牵无挂的逍遥游:

秋深了,我却没有察觉

温暖的阳光蠕动在我的鱼尾纹上

风是金色的,我的骨头发软

在山坡上睡一觉,那才叫梦想

枯草连天,一直延续到明年三月

这是一次出走,无牵无挂

草木的枯、荣,就是我的距离

菊花衰败,我开始出发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要说的

这同样是一次类似于取经人的朝圣之旅,他所要走的是一条古往今来的具有伟大灵魂的圣贤和哲人们开辟并引领的天路历程。但是,这一切都需要从最为卑微的现实作为关照的对象,因为生命卑微譬如一只蚂蚁,他要进行的是一件永远无法达成的意愿,而且为了达成它,还必须首先对自我进行阉割、清洗,这就在悲悯和安然里隐藏了一丝消极和绝望,虽然说是以抵抗为前提的:

秋深了,天空像安静的鲸鱼

弓起的脊背,面朝古老的盆地膜拜

我在一条小径上,研究一只搬运大米的蚂蚁

一粒大米,就是这只蚂蚁的世界

一只忙碌的蚂蚁,就是此刻我的世界

一位朝圣者,就是这个鲸鱼的世界

一个疲劳的季节,在天空之下

作品的第三节《阳光在水面之上》以回忆的方式表达了诗人向着往昔回溯的过程,想起了事物在最初所具备的笨拙的美,原始、自然而带来的天真和稚拙的天性,这也是他能够脱离功利的当下的重要的动力所在。

秋深了,我凝望河水

枯草的微笑,很笨

几条小鱼涉世未深,在离我很近的水面

伸长了小眼睛,不得其解地看着我

我还记得吃小鱼的味道,很新很鲜

不过此刻,我不想垂钓。

一根白线急不可耐,在水面上舞蹈

阳光湿淋淋的,沐浴着水声

在作品的第四节《夜晚,我在睡眠之外》里,主要表达了诗人孤独、不甘于现实的卓越的倾向,他沉湎于内心,有着浓郁的忧郁和感伤的情调:

秋深了,我经常一个人走在路上

那些草丛中的音符,渐渐沉寂

我一直不想说话。开败的霞光的侵袭

我感到不可遏止的流连

鸟儿都沉睡了,我还在飞翔

我还在睡眠之外,荡起秋千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被拘束的困境,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一条河流缠绕着我》:

秋深了,我梦见被一条河流缠绕

我想到瀑布,我想到温暖的天空

仰望是一种奢侈。我看到飞舞的云

那只鸽子还没踪影,这没有什么

大地上只有螳螂还在举着大刀

我开始触摸到了她的弯曲、明亮

我知道明天是暖色的

我知道一条河的颜色会悄悄淹没

在这里河流是女人、爱和婚姻的隐喻,婚姻自然会成为人行为的约束,但也是带来稳定的一极。从长远来看,如果合理对待,婚姻不仅不会是阻碍反倒会成为坚定的支撑点,从而提供温暖的光源,并冲淡那一丝被拘束的隐忧。这节基本上是对于婚姻的非常理性的思索,透着生活的大智慧。

婚姻出现的直接原因是繁衍,这也是婚姻的最终目的。当然,它也夹杂着财产、性爱等元素,但那些毕竟是第二性的。婚姻让诗人拥有了对于自我完满的希望,那就是由于生殖繁衍带来的神圣和欣悦,充实自我生命的最好的方法是使它得以延续,通过留存来达到不朽。血脉的传承,是有限的生命个体对抗死亡的惟一有效的方式。这就是第六节《一滴水的延续》所要表达的内容,这看起来和上面的是水到渠成的关系:

秋深了,裸露的肌肤比内心的骚动

更痛苦,大地依然空在那里

一条路,走到第二十六趟

才会迥异,才会有光滑的瞬间

一滴水的延续,我知晓了幸福

我将在无限的阳光中,找到我的孩子

第七节《一片热闹的叶子在途中》要表达的是诗人在探索的过程中屡屡受挫,然而对于沉寂的现实,到底心有不甘,在面对疲倦的侵袭时,无力但是不妥协这样一种求索的毅力和勇气。当然也含有如何寻找一条更为便捷的途径的思索,这是一种剧烈的内心挣扎和冲突的表现。

秋深了,一片叶子的梦刚刚开始

一个姿态的坚强总不会持续太久

别说是一次勃起。我们总是在起初

栩栩蠕动,一片叶子回归怀抱

我在想去和来,我在想短暂和漫长

阳光忽略不计,阴霾忽略不计

我在想,飞是不能省略的

而第八节《我知道了我自己》里,诗人进行了更为向内的探寻,深入到了意识和潜意识之中,甚至达到了无意识的层面。人总是在扩展自我生命的疆域,这是一个通过设定来逐步建构的过程,人在构筑自我的帝国,内外的两部分都有,而且内部的更加重要,因为只有内部的因素才是能够对系统产生功能性影响的真实部分。西方心理学大师,原型理论的奠基者荣格的忠实追随者冯·弗兰茨在荣格主编的书《人及其象征》中的一篇文章《个性化进程》一文中指出,每个男人的内部都有一个女性的部分存在,“阿尼玛是男人心灵中所有女性心理趋势的化身,比如模糊不清的感情和情绪,预感性,容易接受非理性的东西,对人身外貌爱的能力,对自然的感觉,以及——最后一点,却不是最次要的——他与无意识的关系。”一般来讲,男性-个人的阿尼玛是根据他母亲所塑造出来的,起到相应的性格塑造作用,但是“阿尼玛最经常的表现形式则是性爱方面的幻念。”衣水在无意之间通过他的诗歌,居然达到了一个大师级的思索水平,并且直接触及了人类心灵的最深之处:

秋深了,我被我的圆圈起来

我感到很充实的部分又开始蔓延

我的圆在退后,却又扩大到我自己之外

我没有想到的,还在躲着我

有序、无序,我很清楚:终结之无聊

在河流上建造一个横截面,并刻上图案

我熟悉我自己,而之外

我一生最溺爱的女儿,更加诡谲

的确,思想是一个双向的过程,思考越深入,它就越诡谲。而且,更为凑巧,也可以说是难得的智慧之处,因为这样的巧妙恰恰正是诗人哲思的闪光之处,他接下来就展开了对于性爱的思索:

秋深了,我在一段长度上,莫名其妙

快乐在皮肤之上的末梢,过度紧张

我的幸福呢?像个背负爱情的蜗牛

在河流一样的血管里,被冲得东倒西歪

动作太大了,悲哀过度了

离与合好象都是假的。好象无奈的修辞

套牢山羊的脖颈,死死的对抗或挣扎

不过我不感到滑稽,这个角度很适合秋天

第九节《我在显微镜之下》要表达的就是通过以夸张的手法来对性爱加以清晰地描述,表达了快感过后带来的失落和悲哀,以及由此带来的反思。“山羊”,在西方神话中的潘神,是性欲、淫荡的象征,然而爱欲是最接近死亡的人类行为,因为它最接近于个体本身,是最为自我和纯洁的未被充分功利化的行动,无生殖目的的性爱行为,是人类违反生命的本质的游戏化行为,是最符合人性本质的,非动物性的行为,是人类无视生命本质的,抵抗死亡,但是却又以消耗时间,也就是浪费生命本身的方式来进行的。所以,性爱,对于人来说,是最为人性化的行为,是最为无意识的行为,也是最富于意识的行为,是最富于哲理性的行为,就是死亡的本质,它既是快乐的极致,也是悲哀的极致,是人类反观自身的最为便捷和深刻的有效途径,是人类飞翔的一种方式。这里也和前面诗人飞翔的愿望达成了某种程度的一致。当然,诗人在这里有着严肃的守执,而非单一的颓废和没落,这是反思得以进行的前提。

诗人在第十节《夜晚降临在一个点上》,开始把视点再次转移到外在的宇宙中来,他用恢宏的生命意识,将自我的触角伸展到宇宙的所有纬度。人,总是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的域集里。在某个点上的存在,就是那看似连续,实则单一的时空点集中。正是因为事实上的单一性和不连续性、无规则性,导致了个体存在的无所在和无所不在,有和无的一致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有我即是无我,有名即是无名,有形即是无形,瞬间即是永恒:

秋深了,夜晚降临在一个点上

一只蚊蝇窒息了它自己的愤怒

等待一场白昼上演的阴谋

我不想爱一个人,我不想爱自己

我不想把目光停留在一滴水的形状上

我开始享受到月光,也许是阳光

亿万年,我们相逢,我是快乐的中心

我是光,一丝光,也许是一粒尘土

“我,非我。”我知道,在时光之脊背

自始自终,都在不断地滑行

那么,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世里想要拥有一种真纯的力量,从而无限扩张自我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被局限任何的点上,让生命可以自由流动、无所拘牵,渐次达到一种趋于充溢的完满。这也接近于老子所指出“致虚极,守静笃”,尽可能地淡化有名,进入到空的极致,在一种无的状态中,可以让万物得以生成、转化,在静的境界里回归本根,获得真正的澄明。这也就是“秋”的本质,一种趋于有趋于无、热闹繁华趋于静寂消亡的过程,一种处于生与死之间的阴阳升腾转换的妙境。第十一节《醒来,我在睡眠中堕落》表达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在虚静中获得的灵府的澄明:

秋深了,剑悬于壁,我仰面微笑

我的帐篷没有顶。我会沉沉睡去

我并不担心虎豹虫蛇,我的出行是文明的

我担心风、雨,会惊醒我,扰乱一切

我抛弃一切,单纯是最大的能量

我到达我知道的所有的地方和不知道的地方

惊鸿一瞥,我发现内心的闪电

它们不会抛弃我,“真主”不会离开我

即使我醒来,即使我在睡眠中堕落

我依然会在河流之中,快乐地漂泊

诗歌文本的第十二节到第十四节,则是从不同的角度对于死亡的思考,《一条河流呼啸而过》主要表达了一种来自于生命记忆深处的印痕,豪放的情怀,透着年华易逝的淡淡的伤感。感性的生命经验,是必然死亡的,它以记忆的方式留存下来,千年之前的大诗人李白曾经感叹:“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毕竟单纯的当前并不存在,而往昔只是记忆的幻像,未来正在方生未生之际。人的存在就是这样的一种悖谬:当前是以过去为基石的,当前的一切又是指向未来的,而当前却并不直接被感知;但在实际上,存在又只是此在的在场,这种在场对于一般的此在来说,是被遮蔽的,无法敞开的。能够看破这一切的幻象,回到本然的当下,这才能得到生命的真谛,那里没有代表死亡的已逝的过去,也没有代表希望的将至的未来,只是当下,那惟一的此在。因此,也就没有死亡,只有永生的一。这也是诗人所描述的“留恋处似乎一无所有”“我将踏地而歌”的奥妙所在:

秋深了,留恋处似乎一无所有

岸边,我却看见一条纯洁的河流呼啸而过

它不是流星,不是我的愿望

它只在我的若无所思处,轻轻擦肩

它不是我的坐骑,不是我的恩爱

它只在我的眼帘之上,嬉笑而杳远

我不能再回首,一条河流早已出现了

啸声已去,我将踏地而歌

《我在天平上倾斜了一粒沉埃的角度》,这一节表面看起来是描写性爱的,但其中蕴含着的是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规矩量度的设定或者说是纠正偏差的可能,生命的价值就在于对于陈腐的常规的合理的有意义的背离和重新的设定。根据波粒二象性,在微观的世界里,人类发现了光波(电磁波)的量子性和微观粒子(例如电子)的波动性。因此电磁辐射和微观粒子都是既具有波动性又具有颗粒性,统称为具有波粒二象性。微观粒子具有波粒二象性,运动没有完全确定的轨迹,其坐标和能量都有一个不确定量。这个不确定关系告诉我们,在表明或测量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时,它的精度存在着一个终极的不可逾越的限制。这里从微观的角度,或者说内在的价值尺度,一个可衡量的尺度上来探讨舍弃和更新,也就是死亡和重生的关系。从这里,我们可以明白,真实的价值衡量并不存在,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度,因为如果你强调了位置(坐标),那么价值量度(能量)就会模糊,反之依然。那么,我们生命无非尘埃,它因为极其轻微,所以在天平上,能做的也就是拥有了一次倾斜的角度:

秋深了,纯净的阳光洒在小盘子里

季节失衡,单纯的天平意识不到夹缝的尘埃

舞蹈安谧,光亮正常,歌舞升平,可是倾斜在即

指针颤抖了一下,我的神经也颤抖了一下

电流激动起来,我开始穿越无数个漏洞

翩然而至的物的重量,不能改变天平的叛逆

这一刻,最后一个漏洞,我为一粒虚拟的尘埃

不偏不斜,落在天平翘起的轻佻的屁股上

从此,我在天平上倾斜了一粒尘埃的角度

第十四节《有一刻,我舍不得它们》,在这里,作者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旅程,一切都走到了将尽之际,走过的绚丽历程自然难以舍弃,因为它会许诺一个沉淀、结晶的可能。但诗人是决绝的,勇敢的,他知道自己必须从虚幻里走出来,进入到现实中去,搏击中流,方现男儿本色。也只有真正的在场,才能让生命敞亮,进入到一个更加伟大的境界中。所以,一切都在这里终结,灵魂得到了一次浴火重生式的涅槃:

秋深了,我丢弃了很多东西

我丢弃了时髦的花衬衫,丢弃了流行的花裙子

我在不知不觉中丢弃了初恋的眼神

我想,如果到了冬天我冻结为一个琥珀

我是不是还保存着玉石般的温暖和火焰的热情?

我丢弃了它们,我丢弃了我的细长的身影

那长长的漫道上,只有脚步紧随

我知道我舍不得它们,可是我必须沿着夜幕

走到晨曦,援着阳光完成一次秋末的遐想

三、我总是习惯性地想到我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一写到最后就想要归结。就仿佛种子发了芽,长出了嫩绿的藤蔓,开出鲜艳的花,便不免想要她结个果实出来。那怕是爬过了墙头,伸展到别人家的院子里,仍然想她按她该有的模样,生出个美满的将来。

我看了很多作品,看到好的就相当自卑,看到差的又很生气。记得有西方的诗人说过:“诗人如果平庸,连大殿的柱子都会表示抗议的。”我想,其实很多东西还是可以更完美,就比如你看到了花开,在诗里就不会单去描写花朵,更不会完整地表述出来。我们应该让枝叶透出缝隙,才能有阳光和风穿过来。我看到满树的繁花,会莫名激动,但是我更喜欢那些初春的芽孢,我知道那些真正的美好,是来源于想像的奇妙。已经生发的不是美,是美的影像。就像我写的这个评论一样,它将会是诗歌的影子,如果顾盼自怜的话,那倒也惺惺相惜。

来源:《星星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