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自嘲》新解
鲁迅的不少东西,被歪曲的很厉害,如其《南腔北调集》中的一些文章。关于这本小书,鲁迅本人有一句最为耐人寻味的话语。你要是没看到,你就很容易误解这本小书中的一些文章。在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的信中,谈到不久前出版的这本小书,鲁迅意味深长的感叹,“倘当(旧政权)崩溃之际,(我)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红背心本是民国时期上海环卫工人的工作制服,拿到鲁迅的句子中,却被一语双关的用上了。
文章尚且遭遇误解,诗就更是如此。
诗本是非常私密的东西,在鲁迅当初写诗的时候,如何会去迎合几十年后的某种大众化的目的与意图呢?可是你看鲁迅的诗,在权威人物的解读下,马上就有了某种大众化的价值。也正是出于某种大众化的目的与意图,鲁迅的诗,被歪曲的很过分。权威解读,因其对于某种必要曲解之的意愿的符合而流毒甚广,这极大的妨碍了公众对于鲁迅作为一个诗人的理解。
尤其是这一首:
《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鲁迅日记》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 “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云云”。
对此诗的权威解读,来自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所谓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理解,可是有的解读,明显的断章取义,综合全篇,立马给人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
如果“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真是这个意思,那么,后面紧跟而来的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又如何解释呢?难不成:“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就是如此这般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岂不是“脱离组织”?岂不是“自绝于人民”?
我认为:毛泽东从未通读此诗全篇,或许只是从别人那听说过这么一个诗句,亦或许,听说与阅读过全篇,却只是深刻的记下了这一句而遗忘了同一首诗中其他的诗句。因为毛泽东作为一个诗人,对诗的误解,不可能达到这种堪称“瞎说”的程度。至于后来的大众化的理解,也就以此为无人敢于反对的权威定论而谬种流传了。
固然,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而言,毛泽东此事是做对了,可是从诗词本义而言,此番解读,却不够忠实。对此,我只能作如是理解:当一个人对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热诚,远远超越其对于诗词的热诚,难免在两种程度不一的热诚之间,会产生某种公开化的矛盾。
我来谈谈我的理解。大家可以比较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卦辞》上说:“华盖星甲木,阳木,主孤高,有科名、文章、威仪,入命身宫,宜僧道不宜凡俗。”鲁迅《华盖集·题记》:“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的。”运交华盖欲何求,说的显然是当时投靠共产党之事。1930年3月2日的“左联”成立大会上,第一个讲话的是代表党的潘汉年。鲁迅和冯雪峰创办的《萌芽》杂志,在“左联”成立以后,就成为了“左联”机关刊物之一。“左联”,不过革命时期的文联而已,可视为文联的前身。而作为其领袖与旗帜的鲁迅,视为“前文联主席”亦无不可。然而,1930年代初的共产党,正遭遇一次次的围剿,境遇险恶,根本看不到多大的掌握全国政权的希望。就连当时的林彪,也觉得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曾经在党的会议上公开表露其悲观并就其观点致信毛泽东。其所得到的公开回信,就是毛选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投靠这种随时可能遭遇灭顶之灾的小党派,说是运交华盖,未尝不可。未敢翻身已碰头,说的是已经因此遭遇人身威胁。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破帽遮颜过闹市,说的是因为投靠共产党,已经闹得处境危险。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闹市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得不时刻提防国民党的眼线和“不明真相的群众”举报。载酒泛中流,本来是一种极高的人生享乐的境界,可惜却是在漏船上如此,只能算是苦中求乐,实在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千夫指,说的是因为自己与许广平同居生子而遭遇的境况,包括其亲弟弟周作人在内的许多人,难以认同鲁迅这种“多妻”的行为,作为公众人物却“多妻”,在民国的文化氛围下,说是千夫指,其实是不过分的。然而鲁迅自己对此不以为然,所以要“横眉冷对”。这是谈过事业上的挫折,再来絮叨絮叨感情上的与生活上的挫折的典型手法,来一个全面的人生感叹,古已有之。事业上的挫折,感情上的与生活上的挫折,之所以能够串联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有着共同的烦恼的源头:人心复杂的社会。俯首甘为孺子牛,说的是周海婴三岁了,晚年得子,这种父子相处的天伦之乐。让儿子骑在背上,却其乐融融、温馨无比。正应了鲁迅的另一首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要理解此句,可先去读读向子期《思旧赋》,因为此诗其实是向子期《思旧赋》的互文性作品,其原文如下:
“余与嵇康 、吕安居至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予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鲁迅本人对此的理解,见于《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此文是鲁迅于1933年为纪念牺牲在龙华的左联五烈士:柔石、胡也频、殷夫、李伟森(李求实)、冯铿而作。就向子期《思旧赋》,原文如是:
“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在此文中,还载有另一首被广泛误解的诗作。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城头变幻大王旗。”——对此如何理解?说的其实是当时中共领导层的变动。
“城头变幻大王旗”跟“梦里依稀慈母泪”,有何联系?“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就是当时中共领导层的变动,其实是有阴谋的,是要压服或消灭抗议者、反对派的,是要沾染血腥的。而作为阴谋的牺牲品的结果,便是:“梦里依稀慈母泪”了。
历史背景是破解许多诗词真正含义的关键。
这两首诗,有着同样的历史背景,那就是作为鲁迅好友及中共六届四中全会的反对派的柔石,与其另外二十三位反对派一起,在历史上有名的“龙华惨案”中,被恶毒的借刀杀害了。党史上,何时容得下反对派?尤其是在高层变动的关键时刻。正所谓:“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对此,与包括瞿秋白在内的中共众多高层有着密切交往且世事洞明的鲁迅,岂能不知?
正所谓:“宁可与敌人明打,不欲受同人暗算也!”(鲁迅于1934年5月1日致娄如瑛的信)
鲁迅因此而萌生的退隐之意,在其《自选集》自序中,已经明白表露:“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在这首诗中,同样表露无遗,却显得更为真诚,也带上了更多的感情色彩。
后来的行为也确表明如此。
1935年8月,在六届四中全会的巨大反对声浪中粉墨登场、高调亮相的王明,不顾作为当时“左联”领袖与旗帜的鲁迅的抗议,再三授意,令其解散。
试想,如果“左联”工作的很好,体现了其应有的价值,为什么要解散呢?名字不好,换个名字就是了嘛!而鲁迅执意保留最后已名存实亡的“左联”,或不过出于纪念“左联五烈士”之意,这就更是让王明难以容忍了。
此后,当他们再弄什么“文艺家协会”的时候,鲁迅背上“破坏国家大计”的骂名,也再不肯加入这所谓“文艺家协会”了。
“我真觉得不是巧人,在中国是很难存活的。”1936年4月23日致曹靖华信中,鲁迅如是感叹。柔石固然不是巧人,左联五烈士,也不是巧人,还有龙华惨案中牺牲的其余十九名烈士,也不是巧人,他们明明集体丧命于国民党之手,却背上反党之名,被时任中共高层的王明评论为:“咎由自取!”
智力上,鲁迅可胜任为巧人,却厌恶于此,或厌倦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