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银元”记忆
陈存仁(1908年—1990年),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名医。在本文中,他回忆了银元流通的童年时代的一些所见所闻。
辨银元
我童年时银元,是使用银元的时代。
“银元”早期在上海,叫做“银饼”,这是咸丰六年(1857)上海富商私家所铸造的。后来墨西哥的银元(俗称墨银)流入中国,一块七钱三分,分量更准确。大清帝国在光绪年间大量铸造了“龙洋”。到了民国初年,袁世凯秉政,又铸造了“袁大头”。上述数种银元,在同一时期等价使用。
银元之下,还有两种辅币,第一级是“银角子”;第二级是“铜元”。那时,银元一枚,可换铜元一百二十八枚左右。
银元是九八纯银铸成,仅百分之二是其他金属。当时银元也有假的,是掺和铜质或铅质制成的,精明的人都懂得辨别的方法,只要拿一块钱敲另一块钱的边缘,真的锵锵有声,假的会发出木木然的哑声。用口唇向银元边际一吹,真的银元会发出很轻微而悠长的“殷”一般的银笛声。银钱业的从业员,在年少学业时,就要练习辨认银色和各种版样,以及辨别响声。银元越出越多,版样名称有二十多种,要是不懂得这些技术,就会吃进“夹铜洋钿”,令人懊丧不已。
小商店,出入较少,凡是逢到一块钱交易,伙计们首先把这一块钱向厚木的柜面上一掷,声音清脆的就收了下去,声音有一些木木然的,就要请客人换一块。
白银七钱三分的银元已很重,要是有一百银元的交易,重量即达七十三两,这是不可能带在身边的,因此市面上大宗交易,都用庄票、钞票。可是银行与钱庄的库存,仍以白银为本位。好在解银元的木箱既笨又重,必须两人才抬得动,况且那时治安良好,劫银箱的事简直不曾听见过。
吃大菜
在我稚龄时期,每天只知道向父母要一个铜元。当时一个铜元,用处极大,可以买糖十粒八粒,可以买大饼油条各一件,或是买生梨一二枚、马蹄二串。
我六岁前,绝少有机会可以看到一块银元,新年中到九姑母处拜年,姑丈开设典当七家,给我一块钱作为“拜年钱”。我家绸缎铺中有个姓章的小学徒,他讲出绸缎铺中薪金最高的掌柜先生,每月薪水不过八元。而刚满师的学徒每月只有一元。你拜一个年,就拿到一块钱,真令人羡慕。
民国三年(1914),我六岁,南市县城商业日益衰落,我家绸缎铺破产。父亲郁郁寡欢,认为来日大难,于是不做老板做伙计,到一家大绸缎铺去当总账房,月薪十元。有一天,他叫着我的小名说:“阿沅,我带你到夷场(租界)上去吃大菜,今天姑且作乐一下。”
我就跟着父亲搭电车到英租界大马路(今南京东路),在石路口一家很简陋的粤式西餐馆进餐,我记得西餐是每客小洋二角,我第一次吃到牛油面包和炸猪排。父亲告诉我,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钱的,我就吃了很多,吃完之后,父亲又带我到一家时髦儿戏馆去看戏,每客收铜元十枚,儿童是不要钱的。那时节上海南市居民有一种风气,到租界去一定要吃大菜、看戏、坐马车,成为三部曲。我嚷着要坐马车,父亲说马车每租半天,需花小洋六角,太浪费了,于是仍然坐电车回家。
遭劫难
这般的欢乐时光,只过了一天,次日父亲以铜元二枚,购酱猪肉两块,吃了之后,患上了严重的痢疾,经过了七天,他老人家竟溘然长逝。
那时我们家中尽其所有只得三十六枚银元,连后事都无法料理。我的四伯父匆匆赶到,他安慰我母亲说:“一切身后的事,由我来安排。”
从前南市世家的风气,办丧事都有一个经办各家红白大事的人叫做“账房”,还有一种专管派送讣告或报丧条的人,叫做“执事”。四伯父一出门,立刻去请他们来帮忙,由一个执事星夜分派报丧条。四伯父对这个执事暗示:此次丧事经济拮据,非同往日,希望你口头上通知大家要送现钱。
当时上海的习俗,丧事送礼,都是白蜡烛一对,清香两股,锡箔一块银元,或是长锭两串,代价不过小洋三四角。这次丧仪,亲友因得到暗示,纷纷改送赙仪,有些送一元,有些送二元,有几家豪富的竟送十元,这数目在当时算是很惊人的了。这次收到的钱总数有一百多元,殡葬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银元时代生活史》上海人民出版社陈存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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