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隐去的母亲朱小环
严歌苓的小说《小姨多鹤》,我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孩儿她娘朱小环。
多鹤是个东洋鬼子。她的族人响应日本政府号召赶去大东北垦荒,叫“垦荒开拓团”,谁也不知道垦荒的土地是他们政府从中国人手里夺过来的。多鹤一家住在日本人开拓的代浪村。中国抗战胜利,大清算开始。代浪村村长代表替村民做了自我救赎的决定——大家一起死,血脉相依,不受凌辱了,超脱了。多鹤逃,带了一大帮族人逃。逃难的都是病弱的老人和拖着孩子的女人。青壮男人都打仗去了,没了。这逃难的队伍,逃到后头,老人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女人也开始杀孩子了。多鹤还从一个女人手里救下过一个女童。再后来,所剩无几的日本女人被人贩子抓了,布袋里装着。多鹤像一头牲口,七大洋卖给了张俭家。
张俭家干啥买鬼子。张俭老婆朱小环,肚子争气,结婚第二个月就怀个男娃。七个月的时候,碰见四个日本鬼子,小环和女伴逃散了,跳上牛背,摔下来把孩子摔死了。“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就这么一摔朱小环,小环部件全坏了,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张俭他爹妈,买个布袋里头装着是瞎是瘸也看不出的日本婆,就是为了那块肚皮,为了张家不断了香火。张俭独苗儿么?他还有个哥,十五岁的时候跟着抗日的走了,不知生死。
小环是朱家老闺女,惯得没样儿,熟人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张家买了日本婆子回来不清不楚的下崽儿,小环愿意?电视剧里头,见着日本婆娘进了家门,小环非要闹个鱼死网破。书里不这么写。闹个鱼死网破的朱小环就是个一般的女人,没意思。书里的朱小环,在娘家待着,见张俭母子过来娘家接人,埋汰她汉子两句,进了屋,一分钟就拾妥当,“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就像是小两口子瞎怄气,小环根本就没对自己爹妈吐实情。始终对张家有份亏欠,她朱小环,在报恩。
从大东北到长江南,多鹤生了一个丫头、一对双胞胎儿子。孩儿爹张俭、孩儿妈小环、小姨多鹤、三个娃娃,搅成了一锅粥。咋分,分不开。
多鹤的肚子是块好田。多鹤这辈子一共怀过五个孩子,早夭了一个,流产了一个。多鹤生孩子,是要给自己生出许多亲人,你朱小环再能耐也没你的份儿,从源头上把你朱小环撇开去,只属于自己的亲人。多鹤生儿育女,却向往死亡,还要带着孩子。多鹤被张俭扔江边儿,再回来,都成了鬼。突然的,多鹤就明白了逃难路上女人杀婴的母爱——她们替孩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杀婴,“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恐惧、饥饿上划一道界限”。还有张俭被宣判死缓那天,多鹤也是要去死的。不但多鹤心心念着要去死,她的生命也是日渐凋零的。大孩儿混蛋,踹了多鹤一脚。那么一脚,就把多鹤踹老了。多鹤就那样微微含着胸,让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小环都禁不住觉得多鹤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朱小环呢?她是那种女人,就那种你把她狠狠踩到泥地里去,她再开出一朵最恣肆张狂的花儿来的女人。她就是贾母说王熙凤的“泼皮破落户”,嘴尖牙利。再苦再难再腌臜的事儿,经了朱小环的嘴,都能过得去。死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小环这辈子最想死的时候,就是摔死肚里儿子的那天。大夫出了手术室,问保孩子保大人,张俭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也要保小环。小环醒来哭嚎,留大人干啥呀,没了孩儿,你爹你妈能让我活?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让我活?小环她妈临终前最放心不下这个闺女,头年里头被娘家和她男人惯坏了,孩子又都不是亲生的。朱小环没了孩子觉得这世道已容不下自己了,竟都活下去了,还得活得舒坦,活得让公婆把自己当少奶奶供着,活得让张俭把自己惯得更坏。张俭和多鹤渐生了情愫,瞒了小环在外头偷情,被保卫干事逮了,多鹤趁机跑掉。新中国成立初期,天大的腌臜人的事儿,小环冲上去替张俭顶那屎盆子,陪他丢人现眼,陪他给老张家祖宗散尽德性:“让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的时候看看,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承受多大羞辱,她朱小环都能活。日子越难熬,越显出小环野火烧不尽的倔强。丫头功课好、身体好、品德好,成为全市唯一考上空军滑翔学校的姑娘。全家人都觉得日子向好时,丫头被退学了。丫头丢不起那人朱小环,宁愿一头撞死也不回来了。小环心疼死了,“丫头和张俭都是什么见识?那么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让他们咬去、戳去,什么羞耻都长不了,别人会很快出新的事,就会有新的羞耻。
一有新的羞耻,旧的就复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真的是什么羞耻都长不了,但丫头就是那么没见识,蜷缩在家乡小县城耽搁下去了。张俭被判死缓那天,多鹤都要去死了,朱小环还给人赊账买了个大鱼头,煮个好鱼头汤庆祝张俭没被枪毙,就是当天都给毙了,张俭知道这家人没了他还吃得上鱼头汤,难道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吗?张俭被抓,小环多鹤没工作,一分钱不进账全家人竟也没饿死,吃的全是小环菜场上偷来的或者从傻大农妇那儿巧言巧语磨嘴皮子骗来的。后来在居委会楼下摆个缝纫摊子赚生计,小环生得风流,引得不下乡不劳动赖在城里头没事儿干的小阿飞们天天跑来抢着巴结。这还不算。知道小环人精到什么程度?起先头儿被小环巴结的狱警赵司务长后来把小环供成个娘娘,“每次来小环家,劳改农场干部食堂的小磨麻油、腊肠、木耳金针粉丝也都陆陆续续跟着来了”,他还对争先恐后、勾心斗角围着小环转的小阿飞们心生怨气:“都不是个东西,也配给小环嫂子献殷勤!拿一包酱萝卜也想在她身边泡一下午!”没有面粉用麸子凑合,没有红烧肉用红烧茄子凑合,没有洗头粉用火碱凑合,小环凑合着凑合着,就把日子混下来了。死什么,不能死,死了谁给他们一家人包茄子馅儿饺子,谁给他们做粉皮儿?得活着,死了上哪儿吃这么甜的香瓜?小环不但活着,还活得不错,活得挺好,活得多鹤都熬老了,她还不减风流。
多鹤是那生身的娘胎,那小环又是什么?丫头出生,小环把人家的孩子,抱着抱着抱成了心肝肉。看着孩子,心里一热,就紧紧地抱,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鱼死网破地哭。小环对丫头,爱得不能自已。小环泼辣,辣得能把人骂得跳窗户逃,她骂孩子嘴上常挂三句话:揭了你皮!锤烂你屁股!使大针扎你嘴!但除了大孩把他爹的命给革了,小环没戳过孩子一根儿指头。丫头最懂事,功课好,见人带笑,却早意识到家里不正常的关系,入学瞎编了档案,宁肯说自己贫农的孩子,半夜梦话都是日语,再画不圆自己的身世,被当精神病退了学。小环恍然大悟,丫头什么都知道,心里苦着心里瞒,小环心疼死了,当妈的知道孩子天大的委屈磨难后揪心揪肺的疼。大孩儿是个啥样儿孩子?是个逆子,看得我都直哆嗦。十五六岁的时候不知自己身世,试图猥亵过多鹤,被弟弟打了;长大了闹革命,跟家里划清界限,革了亲爹的命;闹明白自己半拉子东洋血统,要自残,恨不能剜去自己一半的血;及至中日邦交正常化,这兔崽子又认娘了,只恨得自己这日本人不全须全尾的。就为这么个儿子,小环在缝纫机上日夜兼程熬了一年给他攒飞去日本的机票钱。最后,全家剩下小环一个人过,只伴着二孩又老又瞎的狗,心里还喜着:“别人家有我这么好的三个孩子?”小环和多鹤,谁是亲妈,你分得清亮么。你当是小环只是孩子的妈,不是,小环还是她妹子多鹤、她男人张俭的妈。多鹤跟张俭和小环怄气,铺了地铺睡地上,小环心疼她,跟心疼犯傻气儿的孩子似的,“让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也这么驴?冻死你!”,一面说,还一面把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来给多鹤铺上,这儿拍拍那儿拍拍。张俭入狱,小环带着多鹤去探望。小环故意给他们留下一小段单独相处时间,此时,她才想明白这两个人有多可怜,她自己有多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小环苦了一辈子,就为了拉扯这对儿冤家,拉扯这对儿冤家的仨孩子。从来没有赐予过生命的小环,却赋予了这个家中每一个人生的力量。
多鹤被扔江边儿,吃奶的孩子还长肉了,多鹤没了,这个家过得下去;张俭判刑,一家子喝鱼头汤,张俭没了,这个家过得下去。只有小环是这个家的天。生命是要有韧性的。越长大,越爱死了小环这种能对残酷人生拍桌子叫板儿飞扬跋扈的女人。